换上白色工作服,走进蛋糕制作间,24岁的林子豪忙碌起来。他右手拿着抹刀,左手转动裱花转台,刀口轻轻刮过,蛋糕坯表层的奶油逐渐变得平滑。制作间外顾客来来往往,他全然不觉,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命运给了什么,那就去面对
“我记得,那时候刚出生的他在熟睡,家里偶尔有很重的声响,他没有正常孩子的惊觉反应。”林子豪出生9天后,母亲金建平第一次对孩子的听力产生了怀疑。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担心月子里的婴儿听力发育不全,在多次用能够发声的工具在睡着的儿子耳边试验之后,初为人母的她真的慌了。
林子豪一岁时,上海五官医院的一纸听力诊断,让这个家庭真正陷入无措。“医生告诉我们,孩子得的是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耳聋,我问医生怎么治,医生说目前全世界都没有好的治疗方法。”当下,夫妻两人就懵了,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泪流不止。孩子今后的人生该怎么办?他的一生是不是都要和“聋哑”“残疾”这些词联系在一起了?一念及此,夫妻俩就心如刀绞。
好在,绝望并没有在这个家庭扎根蔓延。“命运给了什么,就是什么,那就去面对。”父亲林建康性格乐观,他的一句话,唤醒了在绝望边缘挣扎的金建平。如果医学无法改变现状,那做父母的就竭尽所能地去教育他、帮助他,拉近他和正常孩子的距离,无论是智力上,还是生活上。
和大多数孩子不同的是,林子豪是先识字,后开口发音的。一次,金建平从杂志上看到时任南京市聋哑学校副校长周弘的一篇文章,周弘教育聋哑女儿的故事给了她莫大的信心。辗转多次,夫妻俩带着林子豪,终于坐上去南京的轮船。“那次,周弘教了我们母语玩字法,简单来说就是用教孩子说话的心态来教他识字识句。”金建平回忆道,当时家里所有物品都被贴上了标签,一边指着文字,一边指着实物,通过这种不断地重复,让他在文字和实物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,在学会识字之后,再带动语言的学习。
我们希望,他能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
从南京到辽阳,坐火车要23个小时。金建平记得,那时候火车一出山海关,她的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流。“为了康复,把三、四岁的孩子送到离家那么远、那么荒凉的地方,我心里挺难受的。”小小年纪,林子豪在南京、辽阳两地上了三年聋童幼儿园。学龄前,他已经能识字1000多个,学会了简单的算术,在智力上和正常孩子没有任何差别。
为了尽可能让林子豪过上正常人的生活,夫妻俩做了一个决定:把孩子接回来,上普通学校。“顾虑也是有的,最担心他会受到歧视,被同学取笑、欺负。”金建平的担心没有变成现实,在她的记忆中,算得上“被欺负”的也只有小学三四年级那段日子。“班上孩子比较调皮,经常会扔他的文具,我常常发现刚给他买的笔和尺又不见了。”在父母的一再追问下,林子豪才说出实情,但对于同学的恶作剧,他只用了一句“可能是开玩笑吧”轻松带过,金建平突然觉得,这个孩子对待世界的宽容和豁达,超出了她的想象,甚至慢慢影响到了她和丈夫。
在常人眼里,有缺陷的孩子更该得到保护。但小学二年级,林子豪就试着自己一个人上学、放学,上了初中,学会了骑自行车,他更是从来不用父母接送。“一天早晨,林子豪出门还不到10分钟,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手机上,那人语气很急地说着不好意思,我把你孩子撞了。”赶到现场,看到儿子腿和手臂都被蹭出了血,自行车也被撞到折叠变形,金建平有一瞬间为儿子感到委屈,如果他能听见,这样的危险也许就能够避免。但挫折是必须的,有了这次经历,林子豪知道了怎样去规避风险,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被车撞到过。
“要说没有遗憾,肯定是假的。”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,每当看到现在的聋哑儿童能够通过佩戴助听器、人工耳蜗帮助他们建立新的听觉系统,金建平还是难免会觉得失落:“那时候科学还没发达到这种程度,现在技术进步了,林子豪却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机。”
生活中,我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
一路走来,林子豪不但没有成为身边人眼中的“异类”,相反,有太多人给了这个家庭关怀和温暖,让他越发依赖这个正常的生活环境。初三那年,面对只有48%的中考录取率,父母担心他考不上高中,甚至还联系了南通市聋哑学校。林子豪却很不情愿,“这么多年,我都是和健全的孩子在一起生活学习,老师、同学对我都很好,我不想去聋哑学校。”抱着这样的想法,他凭借自身的努力,顺利考上了普通高中,走进大学校园。
“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有听力障碍的人,可能生活上有些不方便,但这还没达到影响我跟正常人在一起的程度。”面对自己的“不同”,林子豪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,至于“想不想听到这个世界?”,他的答案依旧坦然,“小时候完全没有自觉,就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听不见的状况,后来懂事了,也会经历一段渴望期,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了。”
要想在正常环境中长大,林子豪或许默默付出了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代价。这些年来,面对大众提及关于儿子的一切,夫妻俩一直有些抗拒。但时至今日,之所以愿意分享过往经历的点点滴滴,金建平坦言:“社会给予我们太多,我想说出自己的故事,给那些和我们一样的父母一点信心。”
身材稍瘦、略显腼腆的林子豪喜欢用文字与人沟通。受交流限制,现实中他的朋友很少,但网络的发达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。3年前,金建平曾经陪他去哈尔滨见过一个网友。“说实话,我之前对网友是有偏见的,见过这个孩子之后才发现是我狭隘了。”朋友对待儿子的真诚令她动容,“除了我和丈夫以外,这个网友是给林子豪写字最多的一个人,他们已经认识5年了。”
也正是那次经历,金建平放下心来,让林子豪接触社会。大学期间,每次放假回家他都能自己一手包办;毕业前期,和同学一起在无锡找实习单位、租房、搬家;实习期间,甚至一个人在无锡生活了大半年,上班、下班、做饭、交水电费全部自理……在林子豪心里,自己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,在父母眼里,这样的儿子也着实让他们开心和骄傲。
教育孩子,是要让他自立于社会
对听障孩子而言,视觉观察是他们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。林子豪喜欢用眼睛感知整个世界,丰富的形象思维也让他渐渐对动漫产生了兴趣。也因为“静”,让他对绘画有了别样的理解。“最初在辽阳,康复老师带他去美术班学习,那时候他就喜欢上了画画,打下了绘画基础。”长大后,成为一名漫画插画师成了林子豪的梦想,闲暇时间,搜集各种手办是他最大的兴趣之一。
年轻意味着梦想,但父母也总是为现实焦虑,他们期盼林子豪有能够自立于这个社会的资本。“我们希望他有个能够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,蛋糕裱花师意味着一份稳定的生活保障,但前提是要他自己喜欢。”不得不说,在这个家庭里,平等和尊重比很多正常家庭做得更好。现在,这份不需要与人过多交流的工作很适合林子豪,多数时间,他都是一个人待在工作间里,琢磨着怎样在蛋糕上绘出自己眼中的世界。
平时的生活中,林子豪是个“细节控”,听觉的衰退也成就了他敏锐的视觉优势。对蛋糕作品近乎苛刻的要求,偶尔让身边人哭笑不得。师傅喻银说:“有时候客人着急,店员也跟着急,他却一如既往地耐心、专注,直到做出满意的成品才端出来。”追求完美的个性,加上多年来的绘画功底,也让林子豪的蛋糕裱花颇受好评,甚至有顾客常常光顾,就为了隔着橱窗看着他做裱花。
“如果有可能,我还是想做一名插画师。”为了不让父母担心,林子豪看似对生活有所妥协,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,他的人生规划里依然还有梦想和远方。听觉的缺失没有夺走他的志向,相反,却过滤了纷纷扰扰,让他在无声世界里,成为了一个简单、纯粹、执着的人。
上天对他按下了静音键,但他依然能,发出最美的声音。